溫帶地區一年生

今年三月底東京的一場雪

入冬後,天暗下來的時間明顯提早,四點半左右的天色就已經是接近夜晚的狀態了。去年此時還帶著遊客心態,四五趟的獨自飛行,找房看房挑家具,就算有了什麼新的體驗,也都被視為是旅行中理所當然的一部分,那時心理上知道,終究是要回到我位於亞熱帶小島上的家。

如今已將在溫帶國家生活將近一年,春夏秋冬就這樣度過了一輪。我們發現日本人對四季的敏銳深入生活,即使今年幾乎哪兒都沒去,僅僅只是在住家附近和超市走走,也能感受到強烈的季節風情。

日文裡有個詞叫做「四季折々」,指的就是隨著當下的季節中可以享受到的不同風物,例如景觀、例如料理。他們愛吃「旬の物 」,也就是符合當令收穫的食材,用樸實且最合適的方式烹調,不強求珍稀之物或華麗手法。

因此人們在春天賞櫻吃草莓,夏天看新綠吹涼風啃西瓜,秋天在紅葉下吃柿子,冬天在暖爐裡看雪剝橘。也只有在緯度稍高,季節分明的地區能有這樣的生活方式了,亞熱帶的島國子民,還做著每天都能吃到大腸麵線(小辣)的夢。隨著疫情與氣候變遷,未來又會有什麼變化亦不可知。作為溫帶地區一年生,還在學習著把人生的有常無常都當做折折四季,接納並享受著。

我真的好討厭寫稿

還是要寫完功課才能出去玩

我一向很討厭寫被要求主題和一定字數的稿件,說穿了其實就是能力不足,講好聽點是不帶評判地接納各種可能性,但仔細想想 in my case 比較像只是腦袋空空。

那個「討厭」是來自於想做卻做不到的自我感覺不良好。

這樣的偶在一個月左右前接到了夥伴轉介來的雜誌邀稿,他說這是個我較有涉獵的主題,應該能寫出比他全面的觀點。要 2400 個字。我心想這對多產的他應該易如吃飯睡覺,但媽呀你就算把我搾乾了大概也就只得六百字。何況這主題我雖然感興趣,但從沒嘗試在大型框架下述說它,更別提或許還會被邀稿單位期望能帶來一些洞見。在各式花言巧語下我終究是接下來了,善柔之友損矣。

截稿一個月前:想說還早,可以慢慢來,先讀點書填充自己的背景知識吧。

截稿三週前:出門玩了一整週,反正電子書帶在身邊,在搭車時可以加減做點功課。

截稿兩週前:歸途的新幹線上全程都在打電車的手機遊戲。說好的電子書呢。

截稿十天前:想著,「如果我從今天開始寫,一天就只要寫 240 個字。這樣的話好像可以做得到。讚。」

截稿六天前:「如果我從今天開始寫(是的前四天都沒有寫),一天只要寫五百個字,而且最後一天還可以拿來潤稿。」

截稿五天前:一天只寫三四百字,再擠也沒有了。此時很能同理奶水不足的母親們,同時很想回到五天前去殺了出一張嘴還高姿態的我(啊生與死的對照)(感嘆屁)。

截稿三天前:對玉米情緒勒索,逼他幫我把口述的破碎文句組織成有系統的論述,否則就不煮飯。結果雖然速度快,但他的行文風格和已經完成的部份完全不同搭不起來(這不早就該知道的嗎),崩潰。

截稿兩天前:像趕暑假作業的死小孩一邊哭(精神上的哭)一邊寫。好不容易湊滿了字數,請善柔之友幫我修改,使用的雲端文件標題是「死也不接了」。善友大筆一揮,很大方、流暢、不留情面地用螢光筆畫了好幾道並標註「???」、「看不懂」。之後我訪問他當指導教授的感覺怎麼樣?曰:「爽。」

好啦,這次的修改真的幫了我很大忙。截稿一天前的晚上:我把稿子修好,再請玉米幫忙看過一遍,確認邏輯還算通順之後,快速寄出打算蓋牌(文章標題應該有記得改……)並和先生宣布他明天將有個不暴躁、會開始打掃家裡的新太太。

總而言之雖然我在期限內交了稿,但心裡面還是非常不踏實,雖然現在開出版社的玩笑很壞但我的祕密心願是希望那雜誌一本都賣不出去。最後還是要謝謝善友與先生,是你們帶我衝破了自己的極限。不過這種煎熬真的真的真的不想再承受一次了,請大家,真的真的真的,不要再跟我邀稿。

然後這篇居然可以寫到八百多字。

一個朋友的死訊

上週六,從 K 那裡得知了朋友 J 的死訊。

過世的原因說得曖昧,「雖然可能不是他的本意,但算是他自己造成的吧。」K 這麼說。

因為這樣,我對於是否要以朋友來稱呼 J 這件事也有些搖擺不定。若是不知道他人生中最後這幾年過得如何,我能稱得上是他的朋友嗎?其實我也不確定對他而言,是否還會把我這個人定義為朋友。

十年當研究生的時候,K 把我們這群以他為圓心,各處認識的友人召集在一起,組成了一個以玩樂為宗旨的小樂團。在我還在與原文書和個案報告奮戰的時候,J 與 K 已經是出社會多年的主管級人物,另外還有一個彈得一手好琴的女生。以兩週或一個月為頻率,在他們家吃吃喝喝,偶爾一起聽音樂,剩下的時間才是摸摸樂器、練練歌。有的時候,J 的女友也會加入我們,在一旁微笑安靜地看著,或準備點心讓我們享用。

在學生時代,有兩位大自己十歲,已經成家買房的朋友是件蠻酷的事情,和他們也都相處愉快這件事可能尤其稀罕。我們喜歡類似的歌,用同樣的鄉民語言溝通,感受不到明顯的隔閡。曾經某次我帶了當時的男友出席過一次團練,回去後他說不懂我們為什麼會這麼喜歡某首歌、覺得某團員的行動很不自然、認為我們為什麼不把握時間好好團練。不久後我就跟他提出分手了。

這個莫名組出來的團,總共在 K 家裡存活了一年半或是兩年,我們練了一堆冷門的歌,寫了幾篇極莫名的詞曲。後來我實習、搬家、畢業,就變成兩三年才見得到一次面。彈一手好琴的女生,不知何時從我的臉書好友中消失了。

幾年後 K 出來自己開了一間小酒館,我很喜歡那邊,只要有經過都會去點個一兩杯,也常帶朋友過去。最後一次見到 J,也是在這間小店裡。小店的燈光昏黃,而那天要不是 J 來打了招呼,我幾乎認不出他來。

從他倆的對話內容聽出來,J 因傷被資遣後,離了婚,搬出了那時我們曾去叨擾過的,寬敞明亮而地板光潔的家。那些發亮的元素似乎也從他的身體裡被抽光了,整個人看起來是虛弱不堪的。

聽到死訊的當下,感覺喉頭卡住,難受的感覺淡淡浮在胸口,回訊的手不知道該寫些什麼。眼前浮現的畫面是南京東路和光復北路的交叉口,那是當年練團時必定經過的路口,至今依然清晰的原因是那也是幾年後工作轉車的地方。但時間感並沒有停滯太久,大概也是因為實在太久沒有他的消息。只希望這個死亡對他來說,是解脫而不是剝奪。

你會幫不合胃口的書打分嗎?

最近和朋友在節目上聊到這個話題。以販書平台上常見的五分等級來說好了,總覺得自己很難給出三分以下的評價,即使讀了不對自己的胃口的書,還是覺得要按下那一顆星,像是否定掉所有作者傳遞(他所認可的)訊息的意圖,在公開場合強烈稀釋掉其他讀者給予的好評價。而這些知識或劇情鋪排對其他人而言,可能是有用而深入心底的。古時候有 Anobii 書櫃,但那評分是屬於「自己」的,但現在你所給出的任何評價,都會被算入總分的一部分。壓力真大。

由於不希望傷害作者創作苦心,因此在我心中分數代表的意義可能是這樣的:五分(感受到作者用心而且我喜歡)、四分(作者致力於完整他的敘事結構,然而我並沒有太被打動)、三分(作者就是,嗯,寫出了很多字,好厲害呢)。若真的讀到一半發現事情不大對勁,我是會果斷放棄、不想浪費時間的那種。

朋友是可以輕易給出一顆星的人,笑說我這樣評根本沒有什麼效度。我想是啊,用五分來評價對我來說還是太難了,真希望哪天可以變成多向度的評比,作者用心度啊、讀者感動度啊、知識含金量啊,等等的。但真要做到這樣,整個系統又會顯得過度笨重了吧。

關於被評價這件事,在開始製作 Podcast 之後也更加意識到,無論得分高低都想要去採訪每一位給予評價的人,企圖追根究柢得分的原因;評高者我想問是哪些話題被認同了,對評低者我也想知道,又沒逼你,不喜歡為何不直接走掉就好(怎麼又跟某些人生困境很像)。

評價人和被評價都實在太難了,是以在短期內無法改變這個通用的五分機制下,決定未來除了黃澄澄的星星外,一定要再多留下些什麼,再短的都行。張亦絢的小道消息這本書,是我心目中寫讀書心得的極致,夠簡潔、夠鋒利、夠任性,三句即能令人對某書生火滅火。對,以上就是我為這本心得書所寫的心得。以後我也要這樣做。

我將蘿蔔糕退冰,在烤盤上鋪了油,開始煎。翻面的時候錯過最佳時機,糕體就這麼散了。此時多希望擁有早餐店阿姨的眼與手,和那對可翻可切,揮舞時鏗鏘有聲,彷彿已融為身體一部分的鐵鏟。以前若上早餐店,總靠著這些聲響把我喚醒。這一煎,再煎出鄉愁。

蘿蔔糕是上週從遠方的中華物產店馱回來的,袋裡還有三罐黑松沙士一罐仙草蜜。大約是一個月前,我們開始放下忌憚,坐上電車前往周邊各地。物產店一直在我的清單上,想去,又有莫名抗拒。中秋那天,準備了一桌烤肉,和家人邊視訊邊烤,和他們抱怨我訂的蛋黃酥居然還沒出貨,看看家裡的小狗。掛斷後一一傳不知所以的訊息給阿姨、朋友、妹妹。隔天終於忍不住拉了先生去到遙遠的池袋。想家的時候,口舌需要有所依歸。

隔離期間什麼都沒見到,在家躲著,有充足的精神可以花在想念過去的一切,固執地認為移動到此地就是自身能對改變做出最大的妥協。後疫時期開始出門,體會到人有個毛病就是,在新地方見識到任何東西,都忍不住要跟過去熟悉的物事比較。

比較就比較,起碼是帶著比較大的心走出門了。超市、超商、書店、二手書店、另一間超市、百元商店、公園、附近森田家門口的貓、小路轉角的販賣機、剛落成的建案,自此都要成為我新地圖上的座標了。

地方總是要慢慢熟悉的,像新皮鞋終究會在腳底漸漸柔軟,一陣雨後,土地上的腳印開出花來。